疏辰道：“大人所问极是，只是自来军士听令是第一要则，参军作战者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，何况投降？虞姬是项羽的追随者，她也不会在乎生死或者名利，否则在项羽自刎后，她完全可以转身投入汉军的怀抱。至于渔夫和江东父老，项羽正是自认为最对不住他们，领着他们的儿子、父亲去作战，最后大军覆灭，只剩寥寥数人。项羽自觉愧对他们，遂以死谢罪，较之于贪生苟活者，毕竟气向高洁！”
明珠道：“柳大人所言也有理，只是唐杜牧之《题乌江亭》有云：
‘胜负兵家事不期，包羞忍耻是男儿。
江东子弟多才俊，卷土重来未可知。’
从天下大局来看，项羽自刎，失去的可能是整个江山。他若能包羞忍耻，回到江东养精蓄锐，以他西楚霸王的名望，东山在起不会完全无望。”
一个身材有些肥硕的人叠肚而坐，驳道：“吏部尚书黄机以为，项羽不过江东可赞可颂。王介甫《叠题乌江亭》云：
‘百战疲劳壮士哀，中原一败势难回。
江东子弟今虽在，肯与君王卷土来？’
垓下一战时，刘邦早已占了不可逆转的上风，南方各地区各部大多支持刘邦，便是霸王带领他早已伤亡惨重的士兵前去休养，这些地方的人未必愿意跟随他出生入死，他也未必就一定能卷土重来。天下大局不可改，已死将士不可还，他也不愿在抗争挣扎之后沦为刘邦的俘虏，宁可一死，死得其所，千古流芳！”
明珠似有不平之意，道：“此言差矣，霸王之死，是他对自己失了信念，早在四面楚歌之时，霸王已灰心意冷，他曾与部下讲，这次的失败是天注定，而与自己的打仗能力无关。事实上，霸王不该有此想法，他的兵事才能，雄伟气力，何等超凡？他若不放弃，休养生息等待合适的时局，来日汉朝改易为‘楚’朝也未可知。”
明珠这番话说到了改朝换代，这样的话，在如今是很微妙的。文字狱从来没停过，‘反清复明’这四个字是谁都不敢提的，能让人联想到这四个字的语句，聪明的人也要尽可能避免。
明珠应该是很快发现了自己的这个问题，但好在他还是皇上的宠臣，他忙用话岔道：“今日辩题，诸位的观点言辞值得钦佩，明珠今日讲的就是这些了，引大家说出了许多高明的观点，实为幸事！”
皇上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，顺着明珠的话，道：“好，接下来是谁讲？”
额吉侧身，道：“是额吉。”
我心里有些好笑，额吉还会讲《汉书》？总感觉他像个不学无术的小痞子，今天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讲法。
额吉道：“方才明珠大人的辩驳学习之法实在优秀出色，皇上要咱们大家以推陈出新为上，我也来斗胆一试。方才，明珠大人讲的是项羽不过乌江，这之后，刘邦迁都洛阳，坐稳了汉太祖之帝位。一日，汉太祖在洛阳南宫设宴款待诸臣。席上，汉太祖问：
‘通侯诸将毋敢隐朕，皆言其情。吾所以有天下者何？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？’
这太祖他是想问，他为什么能得天下、而项羽为何却失天下吗？从表面看，确实如此。但事实上，汉太祖对他天下初定的局面多少有些自满，此言在席上诸人面前问出，多少也有些引人来赞颂他之意。
高起、王陵二人闻声而起，对曰：‘陛下嫚而侮人，项羽仁而敬人。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，所降下者，因以与之，与天下同利也。项羽妒贤嫉能，有功者害之，贤者疑之，战胜而不与人功，得地而不与人利，此其所以先天下也。’
这二人用了一招欲扬先抑，先贬刘邦不敬，再赞刘邦慷慨无私。为何这二人如此作答呢？因为此时汉朝天下局面初定，在战争中出过力的人，比如高、王等，便开始算计开国后的封赏和封地了。
高起、王陵二人这话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，他们可不是想夸汉太祖如何慷慨无私，愿意封赏功臣，而是想给刘邦早早扣上一个慷慨作封属下的高帽子——甚至还带了点反面威胁的意味。带上这顶高帽子的刘邦，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可就不能不手软手松了，该分的地，该封的王侯，一个也不能少，否则这慷慨无私的君王形象如何挂的住？
太祖刘邦能到此时，心思自然不在这二人之下，他对二人言：
‘公知其一，未知其二。夫运筹帷幄之中，决胜千里之外，吾不如子房；填国家，抚百姓，给饷馈，不绝粮道，吾不如萧何；连百万之众，战必胜，攻必取，吾不如韩信。三者皆人杰，吾能用之，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。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，此所以为我禽也。’
太祖刘邦实在高明，他用这句‘公知其一，未知其二’巧妙地避开了高、往二人想给他扣的这顶高帽子。此言一出，将高、王二人扯到封赏之上的话头儿扯回他自己善于用人上，还顺带贬中带褒地夸了自己一回。在席中的将士们自然都听得明白这前后因果，纷纷随声附和表示诚服此言，高、王二人也不好再说。”
皇上大笑道：“额吉这番评论分析实在新鲜！不错，一人之力有限，而万人之力无穷。身为君王、将军，都该善于用人，方能成就大业。如今吴三桂之事，正需要这样能打仗、会作战、善用人的良才！”
额吉笑道：“不过是遵皇上的意思，在古籍中出些新解、图个新鲜。在坐诸位无一位不是广闻博记，额吉所言有限，不当之处还望诸位见谅！”
话间已到茶歇，众人各自点茶水、用糕点，我和妗儿服侍皇上吃点心。
我很久没伺候过人了，做起这些端茶倒水的事情来居然还是很熟练，这点我还蛮吃惊。看来往常在慈仁宫做的很熟，这些事情一旦入了心，想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皇上似乎对额吉今天的新鲜讲法很满意，他也丝毫不吝啬于将他的这种满意表现出来。他命桌上的一碟藕粉桂花糖糕赏赐给额吉。妗儿正帮换皇上泡茶，于是我将这碟点心端去给额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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